截去四肢的张国帅一无所有,感觉人生被挤到了场外。如今,他只剩下了奔波于河南、北京、河北三地的这场维权官司。
25岁住进养老院
“孤儿、辍学少年、未成年农民工、截掉四肢的残疾人”,过去的十年,张国帅的生活似乎一直在做减法。
两年前的一场意外让张国帅失去手脚。年12月,23岁的张国帅在河北霸州给民房做外墙保温时,切割刀意外碰到高压线触电,导致双手双脚炭化,医院救治,不医院ICU病房。张国帅没有亲人,他用嘴叼着笔为自己签字,做出了截去四肢的决定。
像大部分中国施工队的农民工一样,张国帅没有工伤保险,出事后不久,包工头在垫付了几千元的治疗费后便失去了联系,医院给了他最大程度的减免。
一年后,在医院及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张国帅装上了假肢、学会了行走。年4月,他坐上北京开往河南安阳的高铁,为期一年半的治疗告一段落,张国帅带着一万多元的捐款回到老家。
医院后,国帅在河南滑县的一家私营养老院落了脚。院长聂仕魁受民政部门的委托,安排国帅临时住下,聂院长为人豁达,认为接收国帅义不容辞,“那么多好心人把这孩子的命都救了,我作为河南老乡咋能不帮他一把”。
国帅的房间在五层,与两位六十多岁的大爷同住。三张床两竖一横占满20平米的房间,国帅的床位靠窗,所有衣物堆在靠墙一侧的床边,床边醒目地立着他的假肢。
同屋的大爷,一位因为脑瘫造成了语言障碍,一位因身体残疾长期卧床,三人都不怎么出门,交流也不多,张国帅喜欢窝在床上,沉浸在国产平板电脑上的小说里。
到了饭点,护工会把饭送到房间,张国帅快10个月没吃过米饭了,因为不能用筷子,黏在一起的米粒往嘴里推送时,很容易一碗饭扣在脸上,他不想给旁人添麻烦,宁肯不吃。
自尊心驱使下,国帅从不主动提起生活的不便,旁人问起来,他会说“什么都能干”,但聂院长戳穿他,“上完厕所没办法自己擦,护工私底下提过意见”,院长想为国帅申请一台自动冲洗的座便器,有关部门没有人响应,院长只好给护工加薪。
实际上,在聂院长的计划里,养老院只应该是张国帅一个临时落脚点,有关部门曾承诺,会为国帅寻找一个更适合的地方。“毕竟,我们养老院的人群类型、年龄构成、护理内容,不适合张国帅这样肢体残疾的年轻人”。
快10个月过去了,安顿张国帅的事情没了下文,聂仕魁的态度改得有点为难,认为民营养老院没法为张国帅终身买单。“有时觉得国帅像一只被推来推去的皮球,被硬塞在了我手里,送不出去。民营养老院也不好干,要求要比扶持多,他才20多岁,不能在我这里住一辈子吧。”
聂院长从没当面说过让国帅离开的话,但国帅敏感,从宿舍新贴的通知里都能感到无形的压力,通知上说,养老院每月的费用又涨了二百,张国帅清楚这样白吃白住的日子不是长久之计,他也能理解院长的心思,但找到出路之前,只能“厚着脸皮”待下去。
张国帅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维权上,如果得到一笔补偿金,他也许有能力离开这里。
出院前的张国帅在练习假肢行走间隙
北京三环路边的半宿
张国帅的法律知识基本为零,想打维权官司,浑身的劲儿不知道该往哪儿使。
住进养老院一周之后,国帅找到滑县的法院,打算起诉包工头和施工房的户主,结果不仅拿不出病例等证据,甚至连准备起诉的房主姓名都说不出来。
他被告知,起诉房主必须到事发地所在的法院立案。之后,张国帅开始奔走于河南、北京、河北三地,医院开证明,一边到出事的河北霸州寻找出事的户主。
到处跑官司时,张国帅从不带“假手”出门,延伸到小臂就戛然而止的胳膊,常招来旁人侧目。在餐馆吃饭时,服务员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上筷子,国帅直接趴在盘子上,用嘴吃饭。“看就看呗”,国帅说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从死门关走过一回什么都无所谓了。不过,聊起与伤情有关的话题时,国帅总扭头看向别处,怕别人看清自己眼里的情绪。
外出时,国帅喜欢用火腿肠打发自己的肚子,水尽量少喝,出门在外,上厕所是个负担。来来回回,国帅跑了霸州和北京不下10次,车费和住宿费的开销很快让他开始囊中羞涩。
去年7月,国帅没买上鹤壁直达北京的火车票,改乘七八个小时的大巴车从安阳到北京,目的是请求北京的朋友陪他一同前往霸州寻找被告户主。每次上下大巴车,国帅都紧张,车底盘太高,假腿使不上劲儿。
到北京已快凌晨3点,莲花池客运站附近卖炒饼的夫妻正在收摊儿,见国帅小臂以下是空空的,摊主同情地给他推荐了附近便宜的旅馆,只是旅馆挤满了出租司机,早没了床位。
此时,假肢在张国帅腿上已经撑了15个小时,小腿与假肢的连接处热的发痒。看到附近酒店最低元的价格,他“吓”得没了困意,开始漫无目的在三环边溜达,消耗着这个长夜。
如果手还在,国帅这会儿挺想抽根烟。
走累了,张国帅就坐在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下歇会儿。失去父母多年,早就没人牵挂国帅人在哪里,吃没吃饭,国帅为此反倒是心里轻松不少,不必担心自己的不济给亲人带来附加痛苦。唯一对不起的人,是老家年近八旬、无儿无女的大伯,国帅视他如父,本想给他养老。
在北京、河北、河南三地奔波的张国帅
一出事,就会撕破脸
寻找被告的过程一波三折,第一次递交的起诉书中,三个被告,国帅搞错了两个。
张国帅在霸州市人民法院门口的一家律所,找到了高满标律师,高律师同意为张国帅提供法律援助,考虑到包工头和施工房户主的经济能力,高律师建议张国帅一并起诉高压电线的权属单位。
在北京朋友的陪同下,张国帅拖着假肢又去了自己出事的地方——霸州市南孟镇王村。到了才发现,自己的意外触电,并没有影响那栋三层小楼的竣工,有人代替他为小楼做了外墙保温,现在,小楼正作为加工厂房,里面一派忙碌。
国帅没有胆量进去,“我嘴笨,我我我……见了房主不知道说什么”,张国帅一着急就结巴,他害怕与房主发生冲突,于是只在村边远远地打听房主的名字,不少村民都给出了同一个答案,却是错的。
张国帅没有进一步核实,花钱在报纸上发了公告,示意将正式起诉包工头、当地电力公司以及打听到的“户主”,块钱一条的公告几乎花光去了张国帅所剩不多的现金。
3个月后,张国帅没等到开庭,却等到了法院建议撤诉的通知。除了包公头的名字外,户主和高压线权属单位的名称也全都稿错了。无奈之下,国帅只好先撤诉再重新起诉,白花的公告费让国帅心疼很久。
国帅第二次去王村是年12月,与高律师一起,“律师专业,有他在我就有底气了”,这次张国帅见到了户主的妻子,女主人拦在门口表了态,称早在施工之前就和包工头口提过,出了意外房主概不负责。
女主人的回答冷冰冰的,高律师却不意外,,在户主和包工头、包工头和农民工之间的雇佣关系中,农民工安全保障的问题往往不会落到书面上,出事后撕破脸的情况很普遍。就像张国帅当初找活干时只会问工钱有多少,从不会问有没有保险。
在起诉状上签字
没按手印的起诉状
元旦前后,滑县下了两场雪,张国帅在养老院大厅门口摔了一跤,这是装上假肢后他唯一摔倒的一次。之后不久他接到了高律师的电话,让他再去一趟霸州,准备重新立案。国帅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不得不向老家80多岁的大伯开口借了元。
1月16日一早,吃完半包火腿肠,张国帅穿着唯一抗冻的黑色冲锋衣赶往火车站,冷得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鹤壁到霸州的4个小时,国帅心情一直担心,如果没有途径联系到高压线的权属单位和包工头,他要花钱重新登一次公告,但从大伯处借来的钱只够往返车票。
高律师带给他的是好消息,帮他查到了高压线的所属单位地址和电话,只剩下包工头始终没有露面。一位远房的姑父电话里向国帅承诺,有办法通知包工头开庭的事情,这位远房姑父与包工头是表兄弟关系,国帅也是通过这为姑父才认识的包工头,他在国帅和包工头之间起到了传话的作用,姑父的话国帅不敢全信,但好在不用再交公告费。
立案的步骤很快,国帅用小臂夹着笔,弓腰在起诉书和代理书上签了字,原告落款处有签字并按手印一项,“手印怎么按呀?”高律师话一出口,又赶紧收回“不用按了,这样就可以”。张国帅又比别人多填了一张减免诉讼费的申请表,高律师把全部材料递交到窗口,十几分钟就搞定了。
从出院到正式立案,张国帅用了天,最后交材料的这十几分钟,他却有点走神,一直担心买不到从霸州回河南的末班火车票,在霸州多住一晚的钱他也掏不起。
高律师判断开庭要到春节后,让国帅踏实过年。张国帅提前两个小时买到了当晚7点回河南的火车票,还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踏实的睡了一觉。国帅喜欢等其他乘客都进站后自己才去检票,避免拥挤失衡而摔倒。
回到滑县养老院已是次日凌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起假肢摩擦地面的声音,国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楼道里的脚步声也一轻一重,他身钻进棉门帘子,回到床上脱掉假肢,身体上得到解放,心里又生出事来,“要想个办法赚钱”。
当保洁拿不动笤帚、搞直播不擅长表达、做网店卖衣服没有启动资金……张国帅最新的想法是计划在老家买断一辆出租车,将车转租给别的司机来赚租金。国帅算过一笔账,买断一辆旧的出租车需要10万元,之后每月能收到四五千的租金,在河南滑县,这些钱可以够他请一个护工。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能顺利拿到自己的赔偿款。
失去手脚之后,国帅才体会到一无所有的感觉,没有可以依赖的人际关系、没有承担风险的保险,没有一个长久的容身之地,眼下,他只有这场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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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爱华北青报记者,从业6年。平时喜欢听故事,也喜欢讲故事。跟踪张国帅的人生经历已近两年时间。
编辑:刘汨宋建华事实核查员:刘汨设计:邹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