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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2/25 16: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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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农民日报」

孔令泽把货物送到后签单。 王壹 摄

孔令泽工作时观察后视镜。

孔令泽驾驶叉车卸货。

孔令泽搬运叉车上的货物。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供图

在这个庞大的“游牧部落”里,有着成千上万个和孔令泽、吴广拥一样的货车司机,无论男女,无论长幼,无论短途长途,为了生活,他们不辞劳苦,成为披星戴月的赶路人。

凌晨2点半,闹腾了一天的北京城终于沉睡起来。

然而,在4环到6环路上,时而呼啸而过的大货车,还是会搅乱这份安宁。附近未眠的人们推开窗户,那些载着木材、危险品、集装箱等物件的重型车辆,很快闯进观望者的视野。

住在房山区江村的孔令泽,今天动身晚了点。洗漱完毕,他穿上黑呢子大衣和黑色运动鞋,绕车一周,借着月色、灯光检查车况。例行步骤做完,看一下手表,3点半。拽着车门把手,后腿借势一蹬,坐进了离地一人高的驾驶舱。

今年31岁的孔令泽是河北沧州献县人,这是他开大货车的第15个年头。像孔令泽这样的大货司机,在中国有万人。这个群体承载了全国公路运输庞大的货运量。我们最熟悉的快递包裹,很多就是由他们通过公路大动脉,投递到天南海北的神经末梢。

只是平日里我们只在公路上看到货车疾行,却鲜与司机在生活里照面,仿佛他们处在另一个时空。

“终于在路上有人可以说说话了”

与《平凡的世界》中沉醉于自己司机职业的李向前一样,孔令泽对待自己的职业也是一丝不苟。在他眼里,汽车这个钢铁家伙是活物、是无声的伙伴,陪伴他度过了十几年来独自开车的日日夜夜。不过,与书中李向前的开车体验大不相同,他不认为开大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只能说生活还可以,能吃饱饭。”话一说完,孔令泽发动了汽车。

5分钟后,车子在马路边一家小餐馆停了下来。孔令泽经常在这里吃早餐,中午返程前在工地没有午餐吃。“你也多吃点,不然扛不住。干我们这行的,经常赶路,饥一顿饱一顿,很多人的胃都不好。”

“那晚餐呢?”我问道。

“外卖呗,我们村里就有饭店。”吃完,照例开车到加油站。

“每次就加一天的量,不敢多加,因为货车过路要按重量收费。”孔令泽解释道,为了车子不超载,总重量需要控制在15吨,自己的车重7吨多,拉货限制在8吨以内。

4点一刻,我们上了大广高速,目的地:河北廊坊霸州。此时路上基本上都是货车,鲜有小型客车。

“现在最安全,是货车司机的天下。”孔令泽说,路上没有小客车穿来穿去,隐患少了许多。

我望向窗外,陷入沉思。有报道称从山西、陕西的煤矿外运,到西藏的道路基建,从互联网时代电商购物狂潮,到城市餐桌上的蔬菜瓜果,大到中国经济,小到日常生活,这一切都离不开货车司机昼夜不停地疾驶。人们享受着便捷的物流背后,记得这些日复一日的孤独奔跑者吗?马路上让人避而远之的货车里,那个司机到底承受着多大的劳动负荷?

“你猜我一天能抽多少烟?”孔令泽打断了我的思绪。

“一盒?”

“那哪够,得两盒!”孔令泽烟不离身,这是帮助他提神的法宝。

对于我的到来,孔令泽显得很兴奋,因为“终于在路上有人可以说说话了”。

“我去过你们东北,跑了一年北京到哈尔滨的长途,一趟得一天一宿呢。”孔令泽说,在货车司机圈子里,超过公里的路程一般就视为长途货运,除了在服务区短暂的方便、休息,长途货运司机大部分时间都在狭小的车厢内度过,有的长途货运会配备两个司机轮流开车,就是为了防止疲劳驾驶。

“长途太累了,受不了,我有一哥们儿跑冷链的,跑一趟,三天三夜。”孔令泽又提到他的一个朋友,最多的一次一个月跑了12趟长途,去掉加油、吃饭等成本,那个月到手两万多元。“这都是牺牲身体换来的钱。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一个月也就能跑六七次长途。”

对孔令泽而言,最担心的就是夜里。“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死亡一线’,有时候你一个闭眼时间,可能就什么都没了。”

现在,孔令泽只跑短途,行驶范围主要是北京及周边地区,每趟单程多公里,每次多元的报酬。每个月,孔令泽基本都是全勤,每天出车。用他自己的话说,车是自己的,自己给自己当老板,自己的车就是自己的事业。

“不出车,偷懒一天也行,但是就没有收入呗。”孔令泽笑了起来。

“斗智斗勇”与无所适从

说起跑长途的体验,53岁的吴广拥是有发言权的。

“累,有时开夜车只能拽头发、掐脸提神。怕事故,怕警察,什么都怕。”回忆起当年开长途货运经历时,吴广拥连连感叹。前几年,他从货车上掉下来,腰椎折了,住了大半年院。常年奔波劳累,心脏和胃都不太好。“我还好,毕竟车还是自己的,贷款也都还完了,有贷款的车主可能比我还累。”

那些年,吴广拥开着12.6米长的大货车,从东北运鸡蛋到广州、东莞、海南等地,返程时拉香蕉,保证不空车。有好几次,他都是在南方过的年。有一年除夕,他和另一名司机在辽宁葫芦岛兴城服务区吃完饭,晚上11点多在高速出口放了一串炮仗就算过年了,上车继续赶路,初一一天都往广州跑。

“为啥春节这么拼?”我问道。

“为啥?可以趁着春节期间高速免费,省下一些过路费啊!”

吴广拥说,长途货运还有一道“难关”——防“偷油贼”。司机晚上在服务区睡觉,有时候太累,睡得沉,就防不住。为了做好防备,货车司机圈子里经常通气:哪个服务区安全些,哪个服务区“偷油贼”频繁出没。“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给服务区的保安送点烟酒,或者一点钱,他们就会告诉你车停在哪比较安全,也会帮着看着点儿,这样自己就能睡个好觉。”

货物也要防盗。有一次,吴广拥在广州拉了很多钢铁制品,他就睡在上面。天气又热又湿,钢铁制品又很硬,睡起来的感觉可想而知。更让吴广拥哭笑不得的是,醒来一看,发现身边躺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

“太难了,哭的感觉都有。”说起这些“斗智斗勇”的经历,吴广拥又叹起气来,“送货也常受气,别人都是‘大爷’,就连门卫保安都能吼你几句。”

五花八门的规定也让吴广拥无所适从。“不同地方和部门对卡车司机的违章处罚标准不统一,有时候你都不知道该咋办才好。”

如今,吴广拥跑起了辽宁省内短途,比早些年轻松了许多。

对自己的从业生涯,他这么评价:“咱没啥文化,挨了不少累,但是也不抱怨,咱对国家的贡献一点不少,不偷税不漏税。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车就是国家的血液,血液不循环,那就瘫痪了。’”

这些年,货车司机的境况已经引起各方面重视,他们的困扰也逐渐被看见。

年4月下旬,交通运输部召开会议,要求着力改善货车司机从业环境,加快推进道路货运行业转型升级,规范货运市场竞争秩序,加大对货车司机关心关爱力度,深入推进“司机之家”建设和高频事项跨省通办,改善货车司机停宿环境,切实提升便民服务水平。

互联网的发展也让很多货车司机的意见有了反馈的渠道,个体的声音不断发出。网民纷纷留言,希望国道、省道、加油站能修建一些“司机之家”,价格亲民一些。

对此,交通运输部回复:在全国高速公路服务区、物流园区依托现有的停车、休息、餐饮等设施,建成个“司机之家”的基础上,年再新建个,以此改善货车司机群体的生产生活条件,为道路货运行业健康稳定高质量发展营造良好的环境。

只是对于有着万人的群体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个体运输与“投资”

多年下来,孔令泽已经换了几台货车了。他现在开的这台车是“国五标准”(即国家第五阶段机动车污染物排放标准),年借钱全款买的,18万元左右。司机们买车,喜欢用“投资”这个词。作为固定资产的一部分,再配备他们的劳动力资源,进行这样一种以个人为单位的个体运输。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年出版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l》一书显示,截至年,71.2%的中国卡车司机属于自雇司机(即自购卡车的司机)。举债购车是卡车司机普遍的购车方式,为了贷款顺利,司机们往往挂靠公司。由于需要通过公司来借贷,在偿债的压力下,卡车司机普遍超时工作。

令孔令泽开心的是,如今他的货车在公司的帮助下上了京牌,在不限号的情况下,也可以接京城另一头的活儿了。比起给别人开车打工,孔令泽认为自己干的好处在于自由自在,“给别人开车压力大,老板让干啥你就得干啥。”

孔令泽说,给别人开车,司机会面临一些定价机制、运营规则方面的困扰。这就牵出了卡车圈里“挂靠”问题:车是司机自己借钱或者贷款购买的,但是却以运输公司名义登记,在法律上,这些车的所有权属于公司,司机是公司员工。与一些城市的出租车挂靠公司差不多,货物运输公司除了收挂靠司机的管理费,其他一概不管。保险费、油费、过路费都是自己承担,货源也由司机自己找。

去年“五一”前夕,交通运输新业态协同监管部际联席会议办公室对一些货运公司进行了约谈。要求这些平台要切实履行社会责任,关心关爱货车司机群体,采取有效举措解决其社会保障、运费收入、工作休息等方面难题,着力改善货车司机经营环境。

除了这些,还有疲劳。在单调沉闷的驾驶过程中,很多货车司机会用快手、抖音这些消磨时间、驱赶疲劳。孔令泽说:“你可能觉得没意思,但是你看看快手上,好多长途货运司机都开直播,就安静地开车都有很多粉丝观看,他们觉得新鲜。”

在一个社交直播软件上以“货车直播”为关键词搜索,很多正在直播的货车司机账号就显示出来,随手点进去一个账号名为“最美卡车司机(拒绝私聊)”的直播博主,正在有说有笑。

留言问博主从哪里开到哪里,博主回答:“从山西到河南许昌,拉了12吨物资,还有多公里呢。”

“困了怎么办呀?”

“找人聊天,听歌啥的呗。”

“直播会影响开车吗?会不会分散注意力?”

“不会不会,和你们说话就提神了,没人看自言自语也中,咱也不会直播卖货,就嘚吧嘚练练嘴皮子。”

“养家可以,发家难”

这些年有很多外来务工人员在江村租房,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各行各业。选择在这里租房的原因也很简单:在京郊村里,房租便宜。孔令泽也是如此。

每天晚上他会躺在床上,算算一天的收入和花销;有时候也在村里和朋友们打打麻将、喝喝小酒。

更多时候,孔令泽会和家人视频聊天。孔令泽结婚8年,有一儿一女。儿子上小学,女儿已满周岁。提起自己的孩子,孔令泽满脸幸福。工作性质的缘故,他回家不定时,有时候一个月一次,有时候两个月一次。

孔令泽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在成都,二哥在哈尔滨,每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热闹非凡。

“你知道我们哥儿仨一共有多少孩子么?8个!”说起这个话题,孔令泽颇有些自豪,“爸妈以后老了,有哥儿仨照顾,会省很多事儿。我们的下一代也人丁兴旺,他们互相能有个照应,这就可以了。”

孔令泽月收入两万多元,扣掉加油、养护等费用,能剩一万多。

“听起来钱挣了不少,但是我却看不到。”孔令泽一边抽烟一边算账:在江村租住12平方米的房子月租元,押一付三;货车每行驶1万公里就需要保养,一次0元,每年需要保养三四次;每年缴纳车险6元;在河北缴纳社保,每个月1多元……

更无奈的是,比起长途货运一趟一结账,很多短途货运公司一年一结账,没有现钱的话,有时候很麻烦。孔令泽办了好几张信用卡,经常拆了东墙补西墙。好在急用钱的时候,可以从公司预支一两万。

“年底看着发的钱很多,但就是剩不下,养家可以发家难。”孔令泽笑着摇了摇头。

年疫情期间,日子有些艰难。孔令泽在家待到5月才回北京,没想到刚回来,就赶上了新发地疫情暴发,又在北京出租屋内待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无论是他在河北老家还是江村,房租都没有减免。没有活儿,就只能在家待着,钱花一分少一分,年下半年开始,才陆续恢复工作。

去年3月中旬,他回到北京开始工作。和年同期相比,孔令泽信心大一些,现在的工作基本恢复到疫情之前的状态。

凌晨5点多,货车到达河北霸州目的地,一处工地上。天还没亮,孔令泽熟练地把车停靠一边,点燃一根烟,玩起手机游戏“开心消消乐”,等待7点工人们来装车。

很快我的耳边就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只睡了一会,陆续就有工人过来,指挥着吊车把剩余的建材往车上装。

孔令泽揉揉双眼,抻个懒腰,缓了缓,打开车门,下车去帮工人们装车。

10点钟,所有建材装车完毕,孔令泽从车上拿起一张单据,开始和工地上的负责人对接。一边对接,一边用手机上的计算器核算,确认无误后,签字,交接。这车货价值6万元。

“掉线”的设备,“不掉线”的生活

对于年上半年媒体报道的货车司机自杀事件,孔令泽也有耳闻,他认为可能是长途货运司机长期精神压力比较大,也或者那几天遇到些不如意的事情,各种事情赶到一起了,造成悲剧。

孔令泽的车上也安装了行驶记录仪,也遇到过几次“掉线”。他用手指着一个黑色的、沾满灰尘的显示屏说:“我们说的‘掉线’,很多时候是里面那个内置芯片卡接触不严,因为设备需要插卡才能工作,插卡没有反应可能就‘掉线’了。”

孔令泽说,这个设备有要求,必须安装,因为它可以记录司机是否疲劳驾驶和超速等问题,遇到“掉线”,会有人打电话,问情况。一般来说,和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换个卡就没问题了。

吴广拥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前段时间,我车上的也掉线了,后来公司给我打电话,说要求当月中旬之前修好,因为他们要看行车记录。”说到这里,吴广拥开始“吐槽”:买那个系统多,然后每年还交管理费。

“安这个是为了我们方便,高科技嘛,我们也很理解。但是我们明明没有私自改装,不是我们的问题,它掉线,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哪知道它掉线,其他功能都正常。”

12点45分,孔令泽发动车子,向北京开去。

“有一个调查说,和你一样的货车司机全国有万,您是怎么看您的同行的?”我问道。

“别的不细说,年疫情,第一批进入武汉的就是我们货车司机。”孔令泽语气中满是自豪。

“不过家人都不让干,比较担心。可是我初中都没念完,没文凭、没技术,想做点别的,能干什么呢?对于未来,有些迷茫。想太多也没用。也许明天就不当货车司机了,也许明天还是。明天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目前我国拥有世界上规模最长的16万多公里总里程的高速公路,奔跑在公路上的货运车队被人们称为“游牧部落”,他们构成了一个流动着的中国筋骨,穿梭在变幻的时代里,为经济发展释放了自己的能量。

我们再近一点打量他们,在这个庞大的“游牧部落”里,有着成千上万个和孔令泽、吴广拥一样的货车司机。无论男女,无论年长年轻,无论短途长途,为了生活,为了承担自己的家庭责任,他们不辞劳苦,成为披星戴月的赶路人。

“长期以来,广大货车司机奔波在运输一线,努力拼搏、工作辛劳,为支撑综合交通运输体系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特别是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推进全面复工复产过程中,广大货车司机勇于担当、冲锋在前,涌现出一批先进典型和感人事迹。”年6月,交通运输部、公安部、中华全国总工会联合印发通知公布了年度“最美货车司机”,对这些公路上的“游牧部落”爱岗敬业、忠于职守的精神予以表彰。

“海一望无际

看不见终点在哪里

深邃又吸引我的心

我就在浪里……”

伴随着耳机里《也许明天》的旋律,孔令泽还在聚精会神地开车,而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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