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回矿上的路途中,呼延展莫名其妙地去了一趟郭彩虹家。郭彩虹家在伊金霍洛旗,新庙乡,边家壕。事先没有想太多,就是脚步带着自己,找了一个方向。边家壕是一个有些脏却令人亲切的地方,一路上有熟悉的三轮车在跑路。火柴盒一样连过去的房子,有见缝插针的小饭店。他们的土屋子少了,也许是因为煤炭,土屋子推掉起了砖屋。村子里的狗多。真是呀,满街满巷子的狗,狗不怕人,也不咬人,悠然自得地串门、逛街,俨然是边家壕的主人。因为是夏日的午后,一路上树荫下贴地睡着一些老人,一条巷道蛇行,由此走到路的尽头就是郭彩虹家。提了水果、奶制品,在稀稀落落的众人目光中走往郭彩虹家,说不清为什么呼延展有点忐忑。远远发现郭彩虹家是红砖楼,刚盖起的红砖楼让呼延展有点羞于前行。不过他还是鼓足勇气走进了郭彩虹的院子。郭彩虹的妈妈在洗衣服,爸爸则坐在一边修理一个什么零件。看见有陌生人进来了,二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迎着笑脸紧着打招呼。这边,呼延展先自我介绍说,“叔叔,婶婶,我叫呼延展,和郭彩虹是一个矿上的老乡,回家路过来看看二老,没有啥事情要说,看一眼就走呀。顺便,都是顺便的事。”郭彩虹父母对视了一下,觉得顺便来看看有点理由不充足,且语无伦次。可二老也不知道说点啥,就问了一些呼延展的情况,还有郭彩虹的情况,以及矿上的情况。问罢,一定要留呼延展吃饭,他执意不吃,说外面还有车等着呢,便起身告辞走了。哪里有车等着。走到大路上,没有遇上班车,只有三轮客车走过来停下问搭车不。天气很热,顺道也不是不可以。三轮车上有厚帆布遮住顶蓬,屁股后面敞开着,供人上下。一路上尘土飞扬,甚是颠簸,需仔细握紧横置的一条粗绳,才不会被抛出去。车行一个多小时,路上便想郭彩虹爸妈对自己的印象不知道好不;又回想自己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啥好印象,假如留下了:“这娃还是懂礼貌的。”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呀。呼延展回到矿上,第一件事是去找郭彩虹。郭彩虹正在班上打扫房间,腰间的呼叫说有人找,一时想不起是谁找,收拾完房间才走往大堂。看见呼延展站在大堂,迎上去问:“是你找我?”呼延展说:“我找你。”郭彩虹说:“啥事找我?”呼延展说:“我回家路过去看你爸妈了。”郭彩虹说:“回你们家不会路过我们家呀?”呼延展说:“是不会。不可以专门去看吗?”郭彩虹笑,然后领着呼延展走到一间办公室,要他坐下来说话。边倒水,郭彩虹边说:“你说,人要是想啥就是啥,那该多好。我也想我是大学生,可我不是。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呼延展羞涩地笑了,笑得很不自然,说:“你知道我转正考试超过第二名三十分,考试状元难道不是大学生?”郭彩虹说:“两码事。”呼延展说:“一码事。”争下去没有多大意思,觉得拗不过呼延展,就算拗过了又能如何?两人约定,互相倒班碰巧了就去对面的土山上走走,那是煤矿采空区的回填山,据说绿化得很好。约定的时间里两个人往回填的土山上走,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半山腰有一个两亩见方的湖,说是从井下抽出来过滤后的浇地水。湖水上面,猛烈的阳光在此仿佛被清澈的湖水反射回去,湖水抵御着暑气,也给他们带来了明亮和清凉。两个人各自说自己的成长,都是从小被贫困耽搁了的人,郭彩虹也是高三时放弃了高考,现在条件好了,但是都过了读书的年龄。郭彩虹看见水就不想走了,光了脚,踩在大大小小的人工圆形石头上。石头被太阳晒得滚烫,走起来费劲,需要脚趾拽着走。石头上的温火从脚心逐渐传递上来,让她感觉到一种真真实实的暖意。走了几步,便把双脚伸进湖水里,水很清凉,对面有巨大的平整的石块,积着薄薄的绿苔,他们走过去,试着踩上去,有些滑腻,郭彩虹打了一个踉跄。不自觉的,呼延展就拉住了她的手。就这样被扶着,郭彩虹攀着大石块,小心挪步到湖水激荡而起的地方,听凭水流对整双脚面的冲击。呼延展说:“你是否感觉到世界就在脚下?你最能触摸到的地方,就是你的力量最能达到的地方。”郭彩虹说:“我此刻觉得我的力量在手里,而不是在脚下。”呼延展说:“山和水是自然界搭配好的。山是傍了水,水是依了山,山和水搭配便显得媚,只有水和山搭配才有一种让世人看到的大气。你看,那山是刚的,但不猛,显然是掺杂了人工的柔,在这里看山看水,终还是难以分得清谁是谁,谁离得开谁。”郭彩虹觉得呼延展说得很文学,闪念中觉得,假如考大学,他也许真是一定能考上。一位坐在水边的中年女人看见走过来的他们俩说:“瞧你们小两口多好。”呼延展看了一眼郭彩虹,郭彩虹“嘚”了一声,意思是让呼延展别做梦了。话虽然如此说,可两个人已经是在谈恋爱了。进入冬天,呼延展和郭彩虹的恋爱关系上升到婚姻状态,意犹未尽的恋爱终究不是爱情的最后,爱情的最后是香火延续。郭彩虹未婚先孕了。对呼延展来说这是一件喜悦的事。两个人都不小了,该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了。怀孕的女人通体浅红,倾身而行,言语举动母性的光芒就出来了。时间真是够紧迫了,不知道结婚该准备什么,可是,结婚总得回一次家吧。家虽然贫穷,但那是一个人的成长地,那里有自己的养父呼得福。第一次领着怀孕的女朋友回家,兴奋不可言表。那时的乡村普遍修建了砖瓦房,呼延展家还是土屋。一村子红瓦屋就一座土屋,看过去很叫人不自在。呼延展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就这样的家,就这样的人,接纳这个人就必须接纳所有的一切。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悄悄捎话给乡下的姑姑,要姑姑去收拾一下屋子。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姑姑洒水扫尘,一边扫一边难过。儿子给了弟弟,泼出去的水,儿子是代替弟弟替娘家光宗耀祖来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生外心慢待弟弟,弟弟是爹娘在世时最放不下的呼家后人。还记得爸爸最后合眼的那一瞬间拉着她的手说:“照顾好弟弟,帮他成家立业,千万不能让呼家断了香火绝了后,那是要叫人耻笑的。”左转右转,弟弟就打了光棍,姐姐的一份责任重啊。儿子送弟弟,儿子受多大的委屈都不为过,年轻受点委屈知道日子难,也就知道努力。儿子、孙子,子子孙孙受苦是正理,是没有穷尽的啊,这才是人世间的正理呢。姑姑把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其实就干净二字来说,土屋收拾起来太容易了,因为屋子是隔开的两间,一间屋子里就一铺炕,一眼灶。进屋门时,呼延展小心瞄了一眼郭彩虹,看她的情绪,不过,他内心是有数的,情绪不好也已生米做成熟饭了,何况自己是正式工,这个婆姨是跑不掉的。土屋内,最扎眼的是炕上的花床单,这是姑姑的杰作,也是呼延展有生以来在土屋唯一看见的春天。面对一切,呼延展不想虚弱地躲避什么,很直率地和郭彩虹说:“土屋,我唯一的家。回来之前让我姑姑收拾了一下,有些装点,等我们走后,姑姑还要拿回她自己家的。我家的土屋没有色彩。你爱我这个人就一定要接纳我的家,我的父亲。这个家里我没有母亲,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性,我不想欺骗你。我的家里缺少正常家里的其乐融融,我父亲喜欢喝酒,酒后的父亲对家没有牵挂,喝酒是他一天里最快乐的事情,你如果爱我就不能嫌弃我喝酒的父亲。”即将成为呼延展妻子的郭彩虹说:“每个人的家都不一样,但每个家庭都有说不得的苦。”这时候呼得福进来了,呼延展在土屋内,对着爸爸轻轻拥抱了自己的女人,虽然是蜻蜓点水似的拥抱,虽然没有电视剧中那样煽情的拥抱,但是,这是他成长以来土屋中发生的最暧昧的场景。暗影中的呼得福为了掩饰家徒四壁的羞愧,他说:“农村人都这样开始,慢慢的,日子就会好起来。”也许是青山秀水灵气所钟吧,郭彩虹虽长于荒僻乡野,而命运对她是公平的,她长了一副清纯秀美的容颜,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双眼皮下一对黑亮的眸子,忽闪之下,总像在对人说话,而那白里透红的脸上,端直挺拔的鼻梁,又显得那么端庄俊俏。郭彩虹环顾四周,浅浅一笑,敏慧而内秀,温厚而质朴的她出于自然本色,很轻松地对呼得福说:“叔叔,好日子跟着呼延展呢,咱不怕土屋,土屋还冬暖夏凉呢。”呼延展觉得怪不好意思,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埋怨养父对自己懒惰的轻松回避。又十分感激郭彩虹,捡拾起的话感动得叫他想再一次拥抱郭彩虹。往事如昨,细细数来,刻骨铭心,难以释怀,最难忘的还是从前。从前的日子在此就要系一个疙瘩了,系死它。开始新生活吧。七
十一月,绵绵的雨雾终于在“嘶嘶啦啦”地纠缠了几日后打住了。冷雨过后天空出奇干净,要结婚了,婚娶的礼金不能少,可礼金去哪里借呢?这几个月工资都叫置办一些婚娶该准备的东西花掉了。
郭彩虹此时因为肚子大了不能在矿上上班,住在她妈妈家。
呼延展在矿上给彩虹打电话。握着话筒,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轻声说:“我很愚蠢是不是彩虹,我准备娶你了却没有彩礼,自尊不让我去到处借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好?我们的孩子还好吧彩虹?”
郭彩虹在电话那头小声说:“每天都要动无数次。你回来见我父母一下,他们很开明呢。”
婚娶礼金在当时的农村还是很重的,男方娶妻没有万儿八千,根本办不成事,而且愈是穷家庭,愈是山里,女方要的礼钱愈重。另外,还有一个攀比心理,彩礼愈是要得多,愈说明女方家有面子。
不少人家为给儿子娶媳妇,往往是倾家荡产。这便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呼得福的家底早就折腾光了,呼延展才把家里的债务还清,就按照其他人家来比照,元彩礼,对呼延展来说不算啥,但是,刚转正,因天旱缺水,呼延展刚和矿上借了钱让养父打机井,总得种田吧。没有钱已经是一个事实。
结婚的事情来得紧,钱是要摆在桌面上的。
呼延展第二次回到了郭彩虹家。
当他推开彩虹家的门时,头发黑亮,衣履光鲜,丝毫不见长途旅行之后的凌乱。郭彩虹上前来,呼延展也不管那么多了,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郭彩虹不避讳家人,几乎是以一种出格的欢迎姿态接纳了他的侵犯。
郭彩虹爸爸和妈妈红着脸进了另一间屋子,屋子里两口子商量,这回是待姑爷,得叫了家族中的重要亲戚。扳着指头数了半天,大大小小一桌子怕不够,得两桌。
待姑爷显示了女方家实力,给姑爷看,也给世人看。
请来的族人挤挤攘攘走进饭店。吃喝中间,郭家大伯作为长辈毫不含糊地和呼延展说:“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喊了亲友待姑爷就等于是把婚事应允下了。接下来就等你拿彩礼娶亲了,我丑话说到头里,别人家是一万八,我们家是两万,不是标高价,是因为你在煤矿上工资高是正式工。”
呼延展不敢说话,也不敢说自己刚转正,含着头不笑也不哭,一脸的无奈。
郭彩虹笑着说:“大伯,你哄抬价格,小心叫人家说你是郭扒皮。”
郭家大伯哈哈笑着,“郭家的女娃贵,是高贵,这数不能落。”
饭毕,走出饭店,冬天的寒风刺骨,村子里的小孩子脸冻得像青涩的柿子,伸出手来手上的红斑一块一块的,那是去年的冻疮啊。呼延展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冻疮大约要到5月份,随着新皮肤长出来,那些痂斑才会退去。对村庄里寒冷的认知,就是自己童年的冻疮。养父的刨锯、斧锤和墨线,因为上冻了,这些都闲置在屋子里,土屋中有闲人在喝酒,酒是赊欠的。没有钱买不来作业本,呼延展伸手要,呼得福说,去小卖部赊去,记到我的账上。呼延展走往小卖部,说是要赊欠一个写字本,小卖部里的女人狠狠地盯着他看,罢了扔下一句话:“呼得福赊了一辈子,不赊你吧,乡里乡亲,赊你吧,猴年马月还得上?”
现在居然要赊欠彩礼了。
这是一种幸福的感受呢,还是痛苦?是经历的开始呢,还是结束?
巴掌大的村庄,住土屋的光棍儿子娶妻,生活的“里子”都成了问题,哪里顾得上这些“面子”。
回到岳父家,呼延展很真诚地和岳父说:“叔,我没有钱,但是,我终究会有钱。我们家一辈子都被钱拦着过不上富裕生活,我不应该说这话,可是我不说,没有人代替我说。我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工作上我活络、用心,这些都是我的优点,我的优点还有,我有一颗知恩的心。我相信人生的事情都是老天约定好的,该怎么来了就会怎么来,惊喜和欢喜不经耐活,娶亲的日子我不能不在意,这一天的重要是我和彩虹要生死相依了。老人们常说,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能够受活住日子,才是幸福的。我求岳父在我娶亲的事情上拉我一把,多余的话说多了都是假话。”
郭斗昌没有办法,这事大哥已经做主了,私自决定不要彩礼怕是要惹得亲戚朋友生气,何况民间的规矩也不能坏呀。
郭斗昌看着郭彩虹问:“你说呢?你不怕丢人,愿意贱嫁人家,也算是你的意思,现在是我们一家人说话,我当爹的只听闺女的话。”
郭彩虹说:“爸爸,难道不能换一个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你先拿两万,算是我借下的,春天还你,当女儿的能和爸爸借钱吧?”
呼延展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自己的“妻子”。他从前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春天就快要到了,冬天过后春天还远吗?此刻,他有多么喜欢这句话呀。
岳父顾忌自己的面子,女儿又是双身子,女婿的未来如何,现在还看不透,可小伙子现在看上去人很诚实,刚转正也是事实,罢罢罢,女儿既然问住了自己,那就按照女儿的意思来做吧。
岳父让岳母拿出两万元递给呼延展,岳母又拿出元悄悄递给呼延展,让他在人前宽裕一些。
接过钱,呼延展说:“我不是少心没念的人,我记得人对我的好。”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仨头。
岳父喊大伯过来,在众人面前,呼延展把钱递给岳父岳母,大声喊了一嗓子“爸爸,妈妈。”
喊“妈”时呼延展哭了,5岁以后他就没有妈了。这是成年后第一次喊妈,他喊得泪流满面。
住进土屋的女子带来了香胰子的味道,是妻子让他要强的个性经住了命运的冲击。
回门走亲戚时他和岳父说:“知道爸爸家也不好,但是爸爸和妈妈,是一个完整的家,聚气也是聚财。我感谢你们大度量容纳了我,我知道好。”
春天提醒人们该做什么了,人要是错过春天,一年中什么事情都会迟缓半拍。
春天的早上,一只布谷鸟落在矿区的柿子树上,去年冬天最后一只柿子被布谷鸟摘下扔在地上,风干的柿子跌落在地上不仅没有破碎,反倒弹起来跳着走了几步。呼延展捡拾起柿子拿回矿区租赁的房子中,妻子郭彩虹的肚子大得和地锅似的,他把柿子摆放在窗台上,他告诉妻子,柿子树伴随着他进进出出井下无数个日子,看见柿子树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生命重生,看见了柿子就看见了“事事如意”。
郭彩虹说:“你娃在肚子里踢打得厉害,我怀疑是儿子。你猜呢?”
呼延展说:“我喜欢儿子。爸爸一定也想叫我们生个儿子。”
郭彩虹说:“我们好久没有回家了,也该回家还彩礼钱了。”
“生活中的普通人是一些知足者,在平凡简朴的日常中感受爱和关怀,并从中感恩生活和忘记苦难。能够领略时节赠予的人的确有福气,也许我们从来就不相信生活中还会有新奇的事情出现,但是,总有出其不意的事情等在要走的路上。”
呼延展在日记里写下这段话,他似乎已经明白了,在时间里守候那些恒常的规律,无论痛苦还是苦难,都是自己的福气呀。
夫妻二人择了一个公休日怀揣着彩礼回乡还钱。
时令已经是夏天,呼延展的儿子出生了,胖嘟嘟的儿子蜷缩在郭彩虹的怀中。
在夏天里回忆冬天,就像是在重新经历所过的日子一样。一路上夫妻二人聊起从前的事情,呼延展想起赚17.4块钱时他和朋友借钱渡难关,朋友怕他还不了钱,只借给他20元,一个人一个月花了20元。
饥饿,没有人体会过饿到极致是一种什么状态。
那时,养父呼得福从家里给儿子捎来土豆和南瓜,破天荒捎来一小罐头羊肉,羊肉在罐头底子上铺了有大拇指厚一层,因为天热,茸茸长了一层青毛。对饥饿的人来讲,这些都不重要。呼延展打开罐头,迅速拿起热水瓶冲了一罐头瓶肉汤,那是有生以来最好吃的一顿饭。
郭彩虹很不理解呼得福,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自己喝酒吃肉给儿子捎来的肉却只铺了一层罐头瓶底子。
郭彩虹说:“你恨他不?”
呼延展说:“我最恨贫穷带来的不信任、怀疑、小瞧、防备,挂在施舍人脸上,真是叫人难过到了极致,但是,你就得领人家的好。”
他在媳妇面前不说养父的坏话。
呼得福知道儿子儿媳孙子要回来了,高兴得早早就杀了一只羊。拾掇了院子,把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羊肉也炖上了,自己不会做糕,特意去纳林希里镇买了油糕。
夫妻二人抱着娃走近土屋,黄昏,看见土屋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呢?人瘦得和干草似的,不见一点水色,领子里探出来一张老人脸,曾经的油水都从那张脸上跑了。
呼延展喊了一声:“爸爸,是你么?”
瘦得和线条一样的人应答了一声:“就是爸爸。”
一团灰扑扑的颜色不起眼地站在土墙前,如果不知道是人站在那里,黄昏的光线下形同一捆草杆。
呼延展惊讶地说:“爸爸怎么瘦成这样了?”
呼得福笑着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没有啥病,好着呢。”
晚饭是羊肉和油糕,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吃饭。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枣树下有石头桌凳。呼得福打开一瓶酒,郭彩虹拿着酒杯说看不清倒酒。呼延展准备从屋子里拉一根电线出来,突然的,天空中的月亮像开刃的镰刀缓慢而迟钝地将黑幕的天空划开了一个角。
呼延展停下手中要拉的电线,看着月亮升起。
呼得福说:“我们就着月亮下菜,不拉电线了。”
收回电线,在映着月光的地上,两杯酒盅盈盈泛出光亮。
呼延展说:“喝,爸爸。”
呼得福说:“喝。”
坐在月光下的呼得福不吃菜,一个馋肉的人不吃肉,一辈子喜欢酒肉的人,本来该是长一句短一句的吆喝,反倒变成了下意识的长嘘短叹。总是说一些对不住呼延展的话,说人的一生太短,有些事情错过去了,错过了就让你一辈子活得孤独了。
父子俩还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呢。
月影下院子里东墙角啥时间种了一丛竹子,竹子不高,但长得青绿而秀丽。新竹的竹尾妩媚又可爱,挺招人的。郭彩虹去看竹子,走路的样子像一只母鹅一样,手里端着碗,一边吃羊肉,一边吐出羊肉的骨头。竹子下有一丛花,粉白中略带淡紫,热闹中又不失一份素雅。弯下腰闻,花香也很浓郁。
呼延展觉得养父好久没有喝酒了,不喝酒了省下的时间种了花和竹子。这样也好,闹酒闹了一辈子,到老了,不说该是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咱普通人够不着,但也该享享清福了。
呼得福看见郭彩虹弯腰看竹子,说:“咱们这地方干旱,土质不好,养这点竹子不容易,我捡了牛粪回来沤了肥,这竹子和下面的月季就长得绿,竹子长出来好似婴儿的手臂那般可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过冬,就怕和我一样过不了冬天了。”
月光下呼得福的脸色很难看,黄蜡蜡的,指着墙角一滩搅和好的泥浆说:“土屋山墙处有一块掉泥皮了,得抹抹。”
呼得福又指着院子里的石头桌凳说:“还记得你小时候放学后在这里写作业不?每天晚上就坐在这张只有膝盖高的矮石头桌子旁,点一盏充了电的电灯复习功课。唉,怪爸爸没有让你读完高中,不然你是能考上大学的。爸爸是个坏爸爸,当时爸爸心里也有小九九,怕你考上大学脱离农门,哪里还会回来土屋子,爸爸就怕养你一场,结果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呼延展说:“爸爸说哪里话,不读书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哪里能够管得了我不读书。方才爸爸说,过不了冬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见爸爸吃不进肉,酒也不馋了,是不是爸爸身体有病了?”
呼得福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不敢冲着月光处看,可哪里能控制得住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又害怕掉在盘子里的羊肉上,他就两只手捂着眼睛哭。
呼延展想:爸爸是得重病了,有多重,他不敢问。站起来走到月光下,又想起了什么,推开大门往姑姑家走。
姑姑告诉呼延展:“你爸爸得了肝癌,不让和你说,怕你误工。说是你娶亲欠下饥荒还没有还。他真没有用处,帮不上忙,就几只羊,他舍不得卖,想多繁殖几只,等你娃一周岁他要给娃一个大礼。”
呼延展哭着说:“啥时间检查出来是肝癌?”
姑姑抹着眼睛说:“去年就是。你要娶亲,他拿不出钱,我给他他也不要,他不让我添乱。现在都转移了。他说转移了好,早死早见你爷爷奶奶,他说他是没出息人,也是不孝人,一辈子就贪酒,就怕孤独。他说他不怕死,人世间啥事都经历了,现在,就是没经历过死,也许死是一件好事呢。”
呼延展不说话了,从四岁开始抚养他成人的养父说完就要完了,真是命不好啊,人生经不起富裕生活的开始。假如一定要拿一个人的生命来换取他现在的一切,他宁愿回到从前。
但是,人生永不会这么换算。
呼延展迟疑了一下问:“姑姑,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成家?”
姑姑说:“说来话长了。从前,最早吧,家里穷,本来想让我换亲,一直没有找上合适人家。你奶奶和爷爷出车祸了,好了,他成了没人管的娃,野天野地,结果年龄大了。等到想找合适人家时,周边哪里还有好女子,都是离婚带娃的。你爸爸怕人家来了对你不好,他对你不好可以,就是不能别人对你不好,前怕狼后怕虎就把日子过下来了。”
呼延展不说话了,从前在心里还有埋怨,还有不服气,还有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人间事有道理的多,没道理的少,道理也是看站在哪边说话呢。
告别姑姑,借着月光回到土屋,他假装啥事也没有,坐在桌子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说:“爸爸的羊肉真好吃,彩虹,你吃啊,大口吃啊,多好吃的羊肉啊。”
郭彩虹知道呼延展是去看姑姑了,一定是姑姑说了什么,说什么都与公公的病有关系,一定是很重。她也拿起羊肉往嘴里送,“好吃,真是好吃,爸爸做的羊肉没有羊膻味儿,我做的羊肉羊膻味儿重,爸爸,啥时间跟我们去矿上住,煮羊肉,我喜欢吃爸爸的羊肉。”
呼得福说:“我这辈子最远就是伊金霍洛旗,哪里能去你们矿上,那是叫爸爸做梦呢。”
呼延展突然想领着养父去北京、上海转转,一来看病,二来见见世面。养父是一个比自己还苦的苦人儿啊。
夜里,呼延展做了一个梦,刮着飓风的街道上走着养父,黑色的云一下遮挡住了天空,路上没有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声音传过来:又有人被风吹过来了。
呼延展喊着:“爸爸,你是个王八蛋,怎么能跟着风走?怎么能丢下我?爸爸——”
郭彩虹摇醒他说:“你做梦了,你骂你爸爸是王八蛋,小心他在隔壁听见啊。”
呼延展瞪着眼睛看屋顶,土屋的屋顶是椽,火车道一样,会把一个人带走。
年少时心里确实骂过他王八蛋,那是恨他,现在还想骂他王八蛋,现在是不想让他走远呀。
八
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的呼得福,在睁着眼睛时要去看世界了。
姑姑让她的儿子开车送他们去榆林坐飞机,姑姑的儿子做生意发了,赚了好多钱。父子俩也是第一次坐这个表弟的车。
有钱人的意气风发表现得足,但是,呼延展不喜欢他,一路上话很少,不是因为养父在,是真不想和这个表弟多说什么。到了机场匆匆告别,算是一件心事送走了。表弟拍着养父的肩膀说:“舅舅,你们回来时我还来接你们,没钱了打个电话,我现在就穷得只剩下钱了。”
豪车打着喇叭一路扬长而去。
父子俩落地北京首都机场。联系好住地,医院看病,各种项目检查下来,医生说没有救了,好吃好喝吧,再治疗是让他受罪。
呼延展告诉养父说:“医生说了,酒不能喝了肉还能吃,没有咱们那里检查的严重。”
呼得福很认真地看着呼延展,看了很久,想问话,张了张嘴咽下一口唾沫,说:“不严重就好,这医院以后咱不来了,北京古物景点转转咱就回,该死一定,狼吃没命。”
父子俩的住地,呼延展特意选择了长安街一家高层宾馆,可以看到长安街上昼夜不停的车流和人流。呼得福站在北京高层宾馆的阳台上,从透明的落地窗往下看,外面城市的灯光像流水一样,从高空看下去,黑夜只能涂抹城市的空白处,空白处也有人在行走。站在高处,人就悬浮在半空了。呼得福始终凝视着城市的灯光,像是受到什么东西莫名其妙推动似的,他回头和呼延展说:“这么大的城市找一个人喝酒好难。”
呼得福还在想着喝酒。
呼得福小腹下边一直在疼,扶着墙,弓着背,看上去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老态龙钟。明天一早要去天安门看升旗,呼延展想让养父早点睡,几次催促,可养父站在窗前懒懒的不想动。
对北京城,呼得福有太多的不知道,也有太多的传言。
“北京城好大。”看了半天准备睡觉了,他说了一句话。
一早去天安门看升旗,晨光微亮,街道上车来车往,广场上拥挤的人群,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远处。
呼得福似乎在想什么,没有变化的神态,偶尔微笑着向同样微笑着的人群送去微笑。开始升国旗了,音乐响起,跳动的节奏,广场上的人群安静下来,呼得福的眼睛看着升起的国旗,随着鼓掌的人群他也拼命鼓掌。晨曦中呼延展看见爸爸的脸颊上挂着瘦长的泪水,满是皱褶的脸上,那些泪水纵横恣肆。
北京真是太大了。很近的路走起来如绕过一个山包。
父子俩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旁边也有年轻人坐在台阶上。年轻人耳机塞在耳朵里,他们的头摇晃着,显然音乐跳动的节奏让他们很享受,年轻人伸出去的脚摇摆着,整个身体和脸部表情都表现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无视,他们是快乐的。
呼延展打开水杯要养父喝水,他想找一家早餐店让养父休息一下,环顾四周都是干干净净的高楼。呼延展轻轻拍了拍旁边的年轻人,年轻人睁开眼睛,身体还在摇晃着。
呼延展说:“我想找家早餐店,请问附近什么地方有?”
年轻人摇着头继续闭上眼睛。
呼得福笑着说了一句开心话:“这地方的人怕是都不认乡下亲戚。”
一副老光棍的顽皮样子。
父子俩歇息了一会,决定去看故宫。呼得福此行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天安门前照张相。刚才在广场照了,还想走近照。他们穿过长安街去往天安门,天安门近了照不出全景,虽然有点儿遗憾,但这个心愿也算是满足了。
呼得福说:“故宫没有啥看头,不看也罢,乱花钱,看也是走马观花。”
呼延展说:“还是看看吧,钱赚下就是让乱花的。看看,开开眼界,也知道从前的皇帝过的是什么日子,和咱贫民比差距在哪。”
或许是儿子对他的孝顺让呼得福感动,他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
呼延展发现养父走路开始气喘了,喘气重了就坐下来歇息。来时就防备着北京太大了怕找不下坐地儿,郭彩虹随手塞进旅行箱一个海绵坐垫,当时他还拒绝,现在看来用处大了。
坐在地上的呼得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从前说话很轻巧的嘴巴,现在也显得吃力了。呼延展陪爸爸坐着,眼前走过的是熙熙攘攘的行人,行人两边的故宫,从前贫民哪里能进得去,看他们生活的地方只能说是大,一点也看不出舒服来,真是不能和土屋比。
呼得福想到自己的土屋,就想到了土屋里有灶,故宫里没有吃饭的地方,皇帝吃饭喝酒太麻烦了。
呼延展起身买了一本关于故宫的图书画册,上面有文字和图片对照,看见啥不懂就对照图书看。呼得福说:“故宫,中看不中用的地方,连一块种菜的地都没有。”
呼延展由不得笑出了声,这个老光棍爸爸到底还是个农民。
所有人从世界各地赶过来,看皇帝住过的地方,可是呼得福什么也看不懂,无论是从日常生活还是从好看的角度,他都不得要领。故宫怎么能和乡下比呢。
呼得福实在是走不动了,停下来看着偌大的故宫,看着劈面走过来的行人,养父说了一句有趣的话:“北京人不如咱们那里的人穿戴得好看,说明他们也过过穷日子。”
隔天,去看长城。
感觉旅游和打仗一样,上车下车,等真看见长城时呼得福实在走不动了。
书本上说“不到长城非好汉”,现在到了长城脚下,爬不动了,力气也有用尽的时候,哪里敢说自己是好汉。
望着高处的长城,像铁箍一样缠绕着山,任凭怎么想象也不为过。一道峁梁上,一位打扮得过火的陕北农民用粗粝的嗓子吼着什么,好像是在拍电视,那种表演的样子让呼得福周身颤栗,仿佛觉得,虽然这老农打扮的样子很陕北,却感觉有点戏剧得煨糊了。来北京做啥来了?啥都不如安安稳稳呆在家舒服。
回。只有回家是正理。
呼得福和呼延展说:“明天咱就回家,彩虹带着娃在家,咱父子在北京游山玩水,情理上说不过去。回家,好吃好喝,自己家自己说了算,没有心情看这看那了,哪有草原好?回,爸爸想回家了。”
呼延展也觉得北京太大了,这种完任务似的看景搞得人很累,何况一个病人。既然养父想回,由着他,回就回。人到了熟悉的环境中也许才能压得住惊慌,才能找得到幸福。
回去的路上,丈母娘打来电话说,郭彩虹怕是又怀孕了。呼延展告诉养父郭彩虹又怀孕了。呼得福呲着嘴笑,笑着笑着泪出来了:
“爸爸真是没有白养活你,你真是在爸爸脸上左一下右一下贴金了。”
入冬,第一场雪下得早,天空是阴沉的铅灰,地上是天衣无缝的银白,似乎一切都已经冻结。汽车开过的声音显得粘稠和凝滞,雪花在空中乱舞,如千千万万格外活跃的精灵。
家乡很难见雪,即使落雪的时候,事先至少也需要两三天的酝酿,然后才见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室外温度骤降了30多摄氏度,几乎是从秋天直接走进了三九。这场雪下得好,干裂的土地可以饱饮一顿了。
医院接回养父,人已经坐不起来了,回家也就是等着准备后事了。拉开车门的一刹那,风雪成了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在脸上浅表处横割竖割。衣服突然变得又轻又薄,风像冰水一样轻易地浸过外套和毛衣直抵五脏六腑。
这时候你不得不对老天爷的变化无常徒生畏惧。
四个小伙子抬着呼得福回到土屋炕上,土屋内姑姑已经生了火,温暖的土屋里,风雪给人的那种最初的激灵过去了。
呼得福挣扎着伸出手招呼脚地上忙碌的呼延展过来,他似乎要说什么。呼延展端着姑姑冲好的一碗糖水走过来,呼得福咽下一口糖水后抓住呼延展的手,仿佛抓住了温暖,儿子给自己带来了些许的生命延长和瞬间的坚定。他无力地大口喘气,眼睛漠然地停在某一处,似乎在等待合体的魂灵。
往昔再一次闪现,那些顽皮的小事,那话语间的顶撞一遍一遍闪回。
歇息之后呼得福断断续续说:
“爸爸要离开你了,这个世上没有爸爸了。没办法,爸爸知道你的办法想完了。爸爸要交代几件事给你。第一件事,别人家都修了新房,爸爸没有能耐修不起,土屋子显得寒酸,我死了,你别嫌弃它,从前的记忆都存放在里面,不要让土屋轻易塌落了;第二件事啊,我使唤过的农具就叫它们在,我和它们有感情。儿啊,人这一生还不如农具呐,人制造了许多长生不老的东西,可就是救不了自己的命,没办法;第三件事,家里喂养了20多只羊,你卖了羊,换几个钱,爸爸没有给你留下一分钱,卖几个钱算几个钱吧,算是给我没有见面的孙子。你不要埋怨爸爸不让孙子来看我,我脱相了,人鬼不分,害怕吓着他。”
泣不成声的呼延展拉着爸爸的手,该死的病魔就要夺走这个老光棍的命了,努力是一个多么虚弱的词啊,他抓着的手慢慢没有了体温。
老天没有恻隐之心。
姑姑颓然瘫软在脚地上,依着炕沿失声痛哭起来,其声凄楚,其状惨烈。浸泡在悲伤中的呼延展泪水哗哗流着,姑姑内心的痛不比他少,给了他生命的人,这一生却永远不能喊“妈”。
老光棍呼得福带着一生的福气走了。同时也带走了自己的苦难,走到一个再也不会回转的地方,呼得福的死亡,让呼延展少了一份牵挂。
出了殡,在分配养父身后事情时,呼延展把20多只羊送给了他的亲生父母,他们给了自己生命。姑姑不要,姑姑说:“不缺钱,你弟弟赚钱赚得高楼都买下了。姑姑这一生稀里糊涂地欠下了许多债,你是姑姑的一个债,大债啊!姑姑怎么敢要?”
呼延展赶着羊走到姑姑的大门口,跪在姑姑门前,一脸疲惫的他看着敞开的大门,门前立着惊慌失措的姑姑和姑父。呼延展说:“姑姑、姑父,羊赶到门前了,是我爸爸感谢你们给了他一个儿,我感谢你们给了我一个苦难的爸爸,羊是你们的了。”
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干活的农具在墙角安稳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因为长时间不用已经长了锈斑,农具有爸爸的手温,农具和泥土亲近才是它们的富贵命。呼延展在土墙上钉下一排钉子,用清油擦洗干净,挂上去的农具,像艺术品似的,和时间与意义无关,它们是养父在世上的牵挂。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雪地上的土屋在积雪之下已经看不清眉目了。
钻天杨纵横交错地分割了连片的村庄,它们光裸的枝桠凝固在乌灰的空中,整体上保持着爆炸的姿势。一只乌鸦从土屋顶上飞起,将苍凉的鸹噪带向广阔的草原。
呼延展锁上门,对飘雪的天空充满敬畏,他第一次带着情感认真对视土屋,从前对他形成的那种苦寒的挤压突然消失了,那么温暖和不舍。
白雪填充了瓦楞瓦沟,模糊了屋脊上经年长出的枯草,相加相叠在一起土屋也不过六七米高,它的内里却装下了一代又一代苦命人的一生一世。
九
又一个春天走近了,时令也许是人世间的大规律,之后才能够想到在时令中做什么。
土地回春是一个标志,生长的开始生长,毁灭的开始毁灭,春天让大地又回到了很本真很原始的绿色。时令催促勤快的下苦人早早走出家门;他们走在春风里,并且和春风一道游走在大路上。
清明节回家上坟,呼延展打开久别的土屋,灰尘铺满了土屋的各个角落,扑面而来的尘土,令他再一次想起远走的养父,他竟然走得那么远。
农具还挂在墙上,很安静,本来它们该出门了,可带它们出门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
土炕上摆放着刨锯、斧锤和墨线,养父吃百家饭的手艺被灰土遮挡了,旁边的一顶帽子,帽子内侧用一张报纸叠成的圆圈衬着,从远处看,帽棱子高挺而又齐整。养父就是带着这顶帽子出门揽生活的。
不住人的土屋,墙面上干燥得开始往下掉墙皮。
跟着他进屋的姑姑说:“不住人的屋子终究要塌,人留不住它,塌就让它塌吧,村子里砖房子都空出许多,人都往城里去了,村子空了。”
呼延展害怕土屋子塌落,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可以阻挡四季对它的伤害。
呼延展问姑姑:“姑姑,怎么能留住它?”
姑姑说:“留不住,留不住人就留不住它。”
呼延展说:“我爸爸活着时安顿我让留住它,爸爸还要回家来看。”
姑姑笑着说:“哪里还能回得来?死了死了,皇帝都死了回不来,你爸爸算个啥嘛。”
呼延展说:“我知道他回来过。”
这话吓了姑姑一跳,惊讶得环顾四周,“你从哪里知道他回来过?”
呼延展说:“院子里的三轮车,哝,就那台三轮车,原本不在那个地方,它一定被人动过,一定是爸爸动过,一台废三轮车,他回来是想修好它。他活着时说过,一辈子就想不用脚走路,就想有一台三轮车,他开人家的三轮车也是想过过瘾,没想到出事了。他一直想让我帮助他修好,我那时恨他,姑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恨他故意不帮他修好。”
朴素厚道的姑姑站在院子中央,无声的眼泪落在衣襟上,粗糙的手捂在脸上,然后使劲儿抹一下,又开始笑,笑得很大声,像是要用大声的笑赶走什么东西似的。姑姑笑着走到三轮车跟前用穿着旅游鞋的胖脚狠狠踢了踢三轮车,高声说:
“一辈子没有出息的死鬼弟弟,一辈子游手好闲惯了,这一程路走长了啊,祖先让你来到世上是早就约定好的事,人死不能复生,老辈人在世上活过,走过一趟,留下了你,你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你不敢回来,回来做啥?”
姑姑很张扬的笑,这让呼延展想起来自己的童年,想用声音盖过人世间的胆怯,多么相似啊。
呼延展说:“姑姑,你说怎么才能不叫它塌落?”
姑姑笑着说:“姑姑冰箱里的剩饭剩菜都用塑料保鲜膜封着,你总不可能用塑料保鲜膜封住它吧?哈呀,你这良心不坏的娃,快快不要想它了,世上好人死多少,两间土屋算啥!”
也许是塑料保鲜膜提醒了呼延展,他往纳林希里镇上去找最厚的塑料布。
他终于找到了一家塑料专用商店。
卖家问做啥用?
呼延展说:“包裹屋子。”
卖家说:“我没有听明白,做啥子用?”
呼延展说:“用塑料布包裹住土屋,不让它早早坏掉。”
卖家很认真打量他,然后说:“你去别人家买吧。”
呼延展说:“为什么放着买卖不做?”
卖家说:“大白天见鬼了。”
呼延展说:“你在骂人?”
卖家说:“骂我自己。”
呼延展说:“我就买你家的塑料布。”
卖家说:“需要工人不?”
呼延展说:“当然需要工人。”
卖家说:“这么说,你是真要用塑料布包裹土屋?”
呼延展说:“就算我是鬼,大白天敢出来买东西?你白天见过鬼?”
卖家冷静下来,很认真地问呼延展为什么要这么做?
呼延展说:“就是想保护它多存在几年,没有啥意思,有情感在里面,看见它就能够想起亲人。”
卖家说:“用塑料布把土屋子包裹住,大大的一个包裹,有水分在塑料布里面也许土屋子会活得长久一些。我只是说也许。”
包裹土屋成了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一个笑谈。
村子里的人都来帮手,至上而下,条状的塑料布长发一样披下来,地上用长长的一排砖压实,然后用胶带把缝隙粘连住。
风来了也没有奈何了,雨来了也没有奈何了。
姑姑看着土屋笑着说:“你爸爸再回家只能在院子里走马观花眊几眼,进不去土屋了。”
有三年时间,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被包裹着的土屋子成为大地上一种风景。
三年多时间里,每当呼延展回到故乡抬头看见它时,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它就像他健在的一位亲人时时刻刻在告诉他什么、启发他什么,可是他一直无法读懂它的深意,就像一直以来都无法读懂养父。
三年后土屋子还是塌落了,先是屋顶塌落,接着墙就倒了。塑料布粉末一样随风散落。一切,都是一夜之间的事,一切,都没有声息。
有人告诉姑姑时,姑姑急匆匆赶到土屋跟前,一堆土中埋藏的记忆唤醒了姑姑的疼痛,但是,和活着的人比,姑姑觉得从此呼延展就不用再牵挂这土屋了,给娃减轻负担,娃,心累呀。这样想着,姑姑觉得土屋塌了好,谁都没有回天之力再建一座一样的土屋。走的走,来的来,生死相随,生命在一个人身上结束,在另一个人身上开始,既然惊喜和欢喜都不经耐活,因此也就不必在意。
但是,每次回乡,面对一堆土的土屋,呼延展一直有一种刀绞的感觉。
从前,很大的一个原因可能与贫穷见识少有关,因为呼延展清楚,财富让他忽略了土屋子的好,再好的日子也回不去了。但是,当他再次独自一人痴望它时,似乎越来越悟出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远比一大箱黄金珍贵,钱也许能买来奢华,但是绝对买不来亲情,买不来苦难和坚强。
继父不舍得它的原因也许让经了岁月的呼延展找到了答案。
年,呼延展已经成为神东矿采煤一队队长,月工资涨到三十多万。
一个春天的上午,呼延展领着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回到故乡的土屋前。土屋已经成为一堆土,旧日的记忆全都埋在土中。土屋对面的柿子树,无力地耸立在沉默的春阳中,片片新生的叶子在光照中发出梦幻般的绿色。
呼延展和孩子们说:“爸爸要建一座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最好的房子。房子用来安放你们祖先的灵魂。”
岁月是世上唯一捉摸不透的东西,人世间本来的面貌也许就是这样,消亡是永恒的,生生不息也是永恒的。
END
作者简介: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短篇小说集《喊山》《守望》《甩鞭》等;散文集《我走我在》《河水带走两岸》等,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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